下班路上,中岛健人在常去的店打包了两份培根蛋酱意面,又从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回家。
六点半,中岛健人吃完了一份意面。
七点半有人敲门。门外的菊池风磨面色发青,一副睡眠不足到快要死掉的样子。脱掉鞋子后并把鞋头朝外放似乎已经用掉了他余额告急的礼貌,紧接着这个自称有洁癖的人一屁股在玄关坐了下来。
“累得快死了。”皱巴巴的衬衫被可怜地扔在了地上。并不是什么性感的场景,衬衫的主人还穿着打底T恤,背对着中岛的背影里写满疲惫和被工作折磨的不爽。
“那也不要坐在玄关。买了Carbonara要吃吗?我吃过了。”
菊池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真任性啊。”就算表达关怀也是自顾自给对方准备自己爱吃的食物。
中岛没有接话,走去客厅把餐桌上的便当盒整个端去加热。菊池对着中岛家的门发了五分钟呆,站起来坐到桌前吃饭。
“Bonita呢?”
“最近送回老家了,妈妈说想它了。”
电视里放着无可无不可的综艺节目,为只有筷子接触纸质便当盒声与啤酒气泡破碎声的寂静空间增加一点环境音。中岛坐在沙发上喝啤酒,半天才想到反驳的台词:明明累到失去社交礼仪还跑去别人家叨扰的人,难道不是更加任性。只是这一回答早已失去时效性,他只得把绝妙反驳当下酒菜,和酒一起咽进肚子里。
眼前的一幕虽然换了场景情节,但又很难说不是何其熟悉。
某个懒懒散散的星期五下午,中岛健人在教学楼边缘闲逛,听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嘭”的爆炸声。
大概是化学实验室之类的地方传来的。不对,化学实验室在二楼,而声音来自相反方向——如果发生了火灾什么的就完蛋了。说是角落,其实是一小块宽阔的空地,两栋教学楼之间是饰以行道树与矮灌木的宽阔步道,中岛健人快步走过去,停在步道尽头的大理石雕像前。
有人矮着身子,似坐似跪地盘在雕像后面。他染了一头显眼的金发,穿着一身和初夏天气不太搭调的深紫色及地长袍,很沉很热的样子,身后软塌塌地摊着一个瘪瘪的咖啡色皮袋。他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往后退两步,掸了掸袍子,中岛离他四五米远,两人的距离尚停留在无法听见对方说话的远度,按理说听不见、却又听见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啧”地咂嘴,从身体语言看是有点懊恼。
金发男拾起地上的皮袋子略微整理了一下,四下张望,看到了僵在原地发呆的中岛健人。中岛还没来得及思考该做什么反应,对方打了个响指,腾起一片淡紫色的烟雾,袍子连同袋子便一并消失在空气中。烟云消散后,眼前只是一名看起来有点不良的男高中生,穿着扣子全部解开的校服外套,领带软塌塌地吊在脖子上,看颜色是比中岛低一级的学生。
对方的金发在下午三点的阳光中十分耀眼,中岛眨眨眼睛,怀疑刚才看到的东西是幻觉——可是哪里有那么清晰又不帅气的幻觉。
“站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有点慌,尽管表情冷漠得像他们脚下的水泥地,但声音微微地发着抖。中岛想象着好莱坞电影里叱咤风云最终最终半不小心半自愿落网的江洋大盗,潇洒地举起双手做一个投降,不,是息事宁人的姿势。
后来他才知道,当年的半吊子魔法少女现在的半吊子魔女菊池风磨根本没必要在学校里施展法术。躲在貌似不太好找的小角落也是一种“藏起来是为了被发现”的自恋行为。就连菊池匆忙整理制服的姿态,和低着头但是眼神瞟着中岛的别扭样子,回想起来也像是在说:你怎么不好奇呢?怎么还不问我呢?快问我快问我。
但总之,十五岁的中岛健人成功被欲盖弥彰的小把戏吸引上钩,他对面前的疑似不良没那么好奇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好奇,犹豫了一秒钟以犯罪片中名侦探的腔调从容不迫地开口:
“你是什么东西?”
“……”
菊池风磨哑然失笑。他打了个响指,中岛眼前出现几只草莓大小的乌鸦,一边环绕他的头飞来飞去一边发出“嘎嘎”声,动画里Kuso场景的具象化。
乌鸦在他们眼前爆炸,小小的黑色烟花,中岛死死盯着其中一片碎片,看着它从空中自由落体,伸出手去接。碎片以一种很激烈的姿态急转弯似地换了个降落方向,然后消失在了半空中。中岛不服输地想要去找别的碎片,却发现它们不知什么时候统统不见了踪影。
“就是这样。”菊池拍了两下手,手心朝上耸耸肩。
“所以是乌鸦?”
“理解能力好差……”
菊池风磨是一名魔女,尽管是男性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魔女,也就是,男性的魔女。
“所以,魔法是西洋系?用咒语的那类型?那个袍子是带buff的装备?”
为了解释清楚(中岛将其理解为封口,虽然他们最后是AA付的账),两人此刻坐在生长期男生最爱的拉面店里。菊池风磨被噎了一口,用尽全身的礼貌才没让嘴里的面掉回碗里。但是桌子对面中岛健人天真无邪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从电脑或电视屏幕里走出来的角色。
“不要说的跟电脑游戏一样……”
“这样猜测很有道理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师之类的人存在,游戏撰写设定也或多或少要参考现实情况。虽然这么说好像是把因和果搞反了,但你和游戏里那种魔法师肯定有相似之处的吧。”中岛若有所思地盯着碗里的拉面,又看向在吸溜面条的菊池,“不过不需要吃什么东西补充法力吗,恶魔果实之类的?”
说完,像是很满意自己的猜想和对此作出的回应似的,中岛响亮地喝起了拉面汤。
“Kento,漫画看太多了。”菊池困扰地揉了揉额角。如果要解释的话其实很轻易就能说清楚,但中岛只是听了他一句自我介绍便一个劲地问起问题来,让他共感了公众人物眼前杵着无数个话筒时的疲惫心境。
基于自身经验出发的问题。局限于面前的视界、浅薄的经验论,看到未知之事时的第一反应是用已知的事物作类比,得出“A只不过就是B嘛”这样草草了事的结论之后就轻易安心了下来,其实只是换了个能指而已,离事物的本质还有好几光年的距离。
虽然有时也会因为这份无知显得很有趣……菊池想,比如,如果大家都只把进食当作维持生存的方法,就不会有这么好吃的拉面了嘛。
中岛健人还在大惊小怪,想必是在脑海里拽出了隐宅多年的漫画储备,认真执著地想把“魔法师菊池风磨”与某位不幸被他挑中的角色划等号。
“风磨是战斗系的吗?还是日常系?冒险系?”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是因为自己是年上的缘故,还是觉得魔法师是另一个物种,中岛一上来就是直呼其名。
“……话说在前面,我不会每隔几年就要参加一次战斗什么的,也不会每晚变身然后穿着超短裙对战大魔王。”
“欸……好可惜。”
“在可惜什么啊。”
“那乍看起来岂不是和麻瓜没有任何区别了吗。说起来风磨怎么没有去霍格沃茨之类的地方?只是在日本上普通的学校而已。”
“西方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啦,还有小说不是真的!”
“竟然!我小学的时候可是超级期待收到霍格沃茨的信啊。说起来我最喜欢的是以勇气热情与骑士精神取胜的格兰芬多!可惜只是麻瓜而已。”中岛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了兔子一样的门牙。
“还想过要跟分院帽说什么才能被分进格兰芬多啊……超遗憾的!”
“我这边反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欸都有哪几个学院来着——”
“风磨,教我魔法吧,怎么操纵飞天扫帚之类的。”意外地,两人在放学路上也可以同一段路。
“Kento不是很爱拿哈利波特里的设定往我头上套吗,很遗憾,扫帚不认识麻瓜。”菊池撇了撇嘴,“而且你只是想在上学快迟到的时候拿飞天扫帚当免费出租车用吧。如果我是扫帚,绝对会生气的。”
“因为很方便。”尽管被看穿了,中岛依然理直气壮。
“早点出门不就好了。”
“很难啊。而且扫帚的速度快得像作弊模式一样!”
日本没有“滥用魔法监督协会”这样的机构真是太好了,不然菊池风磨一定会因为中岛滥用他的魔法这件事早早站在被告席上。——在中岛提了无数次之后,菊池终于也去读了《哈利波特》。
——他可不想因为“带着凡人骑飞行扫帚去学校”之类的荒谬理由断送自己的魔女生涯。
在中岛健人看来,魔女和凡人的区别其实很难察觉。学校里的菊池看起来只是一个聪明的优等生,偏差值处于排名很靠前而又不会被老师寄予厚望很有压力的位置,不在运动社团但是运动神经尚可无需做太多努力就能长肌肉,这两点都做到之后,他竟然还有很多闲暇时间。
还有,菊池很受欢迎,明明长相并不是能够被称为“帅哥”的类型,却和女生们关系很好,但又不是成为女生们捏脸拍头的宠物一样设定的那种关系好,虽然是优等生但气氛上来说是和辣妹混在一起的轻浮男。相对的,在男生那边他也人缘不错,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就能成为男生堆里被簇拥的那个。
“是用了什么魔法吗?”
“算是吧。”菊池的回答意外地爽快。
“欸真假——”
“但是没有咒语可以教你。”菊池截断了中岛的话,了然地笑笑,“人类世界的逻辑对我而言是很容易看穿的东西,嗯……拿中岛喜欢的东西来解释的话,有点像看着攻略书玩游戏的感觉?可惜并没有这样的攻略书卖哦。”
魔女和凡人的区别正是在这里。虽然也是人类的形态,但魔女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物。魔力像是五感之上第六种感知世界的手段,基于这样的手段衍生出来的生存技巧则是魔女的法术。魔法书的目标用户是有些许超感力却又尚未达到“魔力”高度的人类,而对于世间的绝大多数、毫无感应力的凡人来说,魔法书也只是一叠废纸而已。
中岛有点泄气。升上高中以后他发誓摆脱以前的局面,用尽全力以全新的形象和同学乃至社团的同学打好关系,为了不被小看所以做什么都要格外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做到完美,如果把这些告诉做什么事都随随便便的菊池风磨的话,在他的视角看来都会像笑话吧。
“要是真的有就好了呢。好可惜——”中岛睁大眼睛做出真诚的表情,“顺便如果有攻略的话,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和风磨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中岛所在的轻音部学期中旬招人时,中岛邀请归家部的菊池风磨加入了进来。中岛之前主要负责键盘,但他和菊池的声音意外地合衬。渐渐地,菊池也开始介绍自己的朋友给中岛认识,大家放学后一起去逛街或者唱K,做些所有无所事事的高中生都会做的事情。和菊池关系变好是很赚的事,这会让他在旁人心中的“受欢迎程度”上升,偶尔甚至还有女生向他打听菊池的事。
中岛那时觉得,自己是和菊池分享了菊池的秘密的人。那个发生在午后校园角落的失败魔法把戏,菊池似乎恰好将其控制在了“只会碰巧被一个人撞见”的传播范围内。中岛仔细地观察过菊池的朋友,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知道菊池这一面的样子,只是普通地把他当成了头脑特别好的可恶优等生。
虽然菊池从未向他解释过那天下午究竟在发生什么、本来准备发生的是什么: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件事划入了“中岛无法理解的事”的范畴。而中岛被全新的事实冲击,一味问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反而忘了追问他眼前发生的事实,待到想起一切的起因时已经失去了最佳开口时机。只有秘密才能交换秘密,中岛健人的秘密统统是不愿示人的隐痛与伤口,不是可以轻飘飘说一句“其实我是魔女哦”就能完结的东西。
他更加好奇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是:那天你为什么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学校里进行魔法实验呢?如果恰巧有老师路过该怎么办,东方的魔女也知道一忘皆空咒吗?
还是说,魔女的青春期也和凡人一样孤独而百无聊赖,只是冲动地想要和人交心、想要交换彼此的秘密而已呢?
菊池风磨身为魔女的预判是失败的,因为人类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愚蠢和智慧可以同时存在,简单与复杂可以同时存在,人类世界的种种时常不适用于魔女认知世界的二元论。总是问些蠢问题的优等生中岛,能轻易看透心理活动却又无法猜想过往的中岛,像一片坦然开阔的迷雾。
菊池曾经将其归结为“这就是人类有趣的地方”,无法掩饰也从未试图掩饰,他多多少少是在用居高临下的视线打量着他们。
虽然没有和中岛说过话的那几年,菊池对人类的看法变成了:如此无知却又如此心安理得地傲慢,人类是怎么做到的?
他讨厌中岛“我知道你是个怪人但我不会说出去”的自说自话的体贴,更讨厌中岛“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但我不会因此歧视你”的自以为是的宽容,直升制度使他们在高中毕业后不得不进入同一所大学,在走廊上三不五时会打个照面的年数已经超过了许多人类感情关系的持续长度。中岛比他年长的一岁是无法逾越的距离,因而中岛对他还是怀着点优越感,这很明显——话说回来其实也不是完全无法逾越,但如果被老师当成跳级的天才少年会被寄予很高的期待很麻烦所以还是算了。
优越感。总要抓住些什么当支点,在任意哪个排行榜上比别人爬得更高一点,以此满足渺小的自尊心。这样的心理菊池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中岛说“菊池是不会懂的”,可他根本清楚得很啊?
话说回来,魔女失败的预判是,他以为中岛健人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当然,他并不是站在月九剧被抛弃的主妇之类的视角——魔女没有良心,而且是天下第一自私自利的物种。
因为菊池风磨是以他人感情作为魔法能量来源的魔女,所以他必须做一个受欢迎的人。越多的人向他抱怨生活琐事或者分享恋爱的幸福泡泡,法力就会越强大,法力越强大他就越能看透他人需要什么样的理解或回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对方。他会越来越受欢迎,理解人间以及周遭事物的能力也就会越来越强——就像人类科学概念里的永动机。
如果碰巧听到他人的秘密那就更好了,那是绝佳的法力来源。只有秘密才能交换秘密,以物易物是魔女世界重要的真理,于是菊池风磨从一开始便拿出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作诱饵,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得到中岛的秘密。
他和中岛本来就有着泾渭分明的差异,他知道事情本就是这样,明明是这样。
难道人类实际上比魔女更加自私吗?还是他自己情不自禁地忘记了,秘密对他来说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食物?
尽管如此,中岛,或者说人类,还是比他的魔女同道们有趣得多。魔女基本都是独来独往的清高物种:兀自钻研法术的终极的类型、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职或执念因而不把其他任何东西放在心上的类型、很轻易看透了生存之理因而对一切都感到无趣的类型……魔女几乎都不需要朋友或者家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自己织下的网中央坐上一辈子就好。
——魔女的世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散落成无数碎片,逼得他们在人间的夹缝里讨生活,这也完全是自找的。
与人类的交集是件麻烦的事。人类世界通行的衡量“亲密”的标准与对彼此的了解程度息息相关,隐藏魔女身份固然轻松又方便(是的魔女没有良心),但一旦想要建立在“关系”的排行榜上远在普通的熟悉关系之上的所谓“爱情”关系的话,人类世界的惯例是,需要住在一起,以分享生活琐事与体液的方式来达成通常概念里“至高无上”的亲密感。那么,就到了必须把魔女秘密摊开讲讲的坦白时刻了。选择在人间生活的现代魔女往往无需搭建私人的炼金工房,但却必须和另一半解释杯子从厨房飞向客厅、长达几个小时的冥想时间等问题。
纵然是知晓身份的关系,双方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也常常会出现一些常识性的分歧。
“为什么风磨是男的却是’魔女’呢?”
“因为有据可查的第一位魔女是人类女性的形态,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只有女性形态的魔女存世。就算是现在,男性的魔女也很少啦。”
“听起来好奇怪,直接叫魔法使或者……魔男?不就好了。”
“好怪的名字。”菊池皱眉,“很正常啊,人类也有很多职业是长期由男性担任直到后来才出现女性的,也并不都会在称呼上区分性别吧。”
“真奇怪——是我的话会感到混乱的。”
人类实在很容易因超出既有认知的事大惊失色,菊池想。
“所以魔女们的恋爱也很随意的,和男性和女性都行,当然因为大部分魔女是女性所以女性之间的更多……”
“真是超级乱七八糟的世界。我的话,即便是做魔……人,也想要正常一点,和一位充满魅力又彼此两情相悦的魔法少女结婚,然后生几个小孩就好了。”中岛摇晃着手中的高球杯,看着漂在水面的装饰用薄荷叶略微碰触杯壁又分开。
“很伟大又很实际的目标呢,”菊池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带着讥讽的味道,举起已经几乎完全空掉的杯子与中岛碰杯,“那就祝迄今为止一直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最为正当与普世的道路上的中岛君如愿以偿?”
他喝得太快了,杯底剩下的一点点液体,都是冰块化成的水。
如果看见我的人不是你,故事又将如何展开呢?
“所以呢,所以要和你结婚的那位美丽人类少女到哪里去了?”菊池把便当盒丢进垃圾桶,毫不见外地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碰了碰中岛放在茶几上的啤酒杯,兀自喝了一口。
“以魔人的立场,这话听起来非常可怕啊。”中岛兴致高昂地装傻,完全无视菊池僵硬的笑容,“从人类的角度看来,魔女似乎是在性取向和性别认同上格外woke的一群生物呢。”
“这句话本身就很人类中心主义了。”
事实是,由于魔女的孤高天性,现今可感知到的魔女数量已经越来越少。而大多数魔女在现世与冥界之间居住,生活在人造绿意点缀的钢筋水泥森林中的菊池风磨就算在魔女群体中也是个异数,总之就是很难找到同类、跟非同类表明身份也需要一定门槛和契机的状况。
“反正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是区区人类而已,自我中心也只是自我保护罢了。”
“你喝了酒反而会显得比较聪明啊。”菊池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中岛翻了个白眼。
“那么菊池呢?找到魔女的幸福了吗?”
“我明白这个委婉语的意思但是魔女的幸福大概是真理的终极之类的,而我碰巧对此完全没兴趣。”
“真遗憾。魔女没有’人生胜利组’这样的存在吗?”
“努力一下的话魔女可以活很久很久的,除非是……真理的终极这样的东西吧,其他在长久的时间面前都会显得很微不足道了。”一本正经地仿佛在接受采访。
“Carpe diem? 明明一直说人类短视来着。”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就会飞到天花板上去啊。”
中岛猛地扭过头:“你不是说不看魔法少女动画的吗?”
“这、是、魔女的秘密⭐️”男性魔女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放在太阳穴附近,嘟嘴做出可爱的表情。
“……喝醉了吗?”
“只是展示一下学习人类活跃气氛方法的成果。”
真想看看魔女和人工智能谁的学习能力更强一点……中岛想。
“那么魔女大人,今天又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时间倒回三小时前的下午五点,中岛健人和所有人说“辛苦了”之后一面全身心地沉浸于社交网络一面等待电梯间的自动门识别出他作为有机物的身份自动开启,突然听见楼上传来“膨”的一声,紧接着是接二连三,沉重物体落地的声响。
他们这层天花板做了挑高,发出响声的实际上位于相当于1.5层的夹层,那里是几间小型会议室。附近的人都往那个方向跑去,作为一名热情而好奇的社畜,中岛理所当然地忘记了下班选择紧随人群。
“没事没事,我只是睡眠不足坐着摔了一跤,顺便打翻了桌上的模型,麻烦大家费心了。”策划部的菊池风磨从发出骚动的小型会议室走出来,眼下有巨大的黑眼圈,额前几缕头发已经掉出发胶的预定轨迹。
“菊池君已经呆在公司30个小时了啊。”
“没关系的,平时身体很好到这种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呢。好了好了,大家不用关心我,解决了这个我正好今天到点下班——”
站在1.5层的菊池神色如常地开着玩笑,夸张地把手臂放在身前弯腰,做出西方宫廷剧里才会出现的邀请手势。人群窸窸窣窣着散开,中岛也转身往电梯走,忽然心里一动,回头瞥了他一眼。
菊池周身萦绕着薄薄的淡紫色烟雾。中岛其实一直不确定,是只有他能看见这样的紫色烟雾、还是菊池制造了“只能让中岛看见紫色烟雾的视觉结界”、还是没有人注意这一点、注意到了也并不关心?
人类真复杂啊,中岛想。
顺理成章从一样的高中毕业进入一样的大学,然后再先后进入同一家公司,面对自己永远是一张臭脸的后辈轮岗到自己部门时掩饰不住震惊,私下的关系却也因此慢慢解冻。像所有的久别重逢故事一样顺理成章的剧情。
只是喝醉酒就直接凑上来接吻这一肥皂剧常见招数真的在生活中发生时不是不吓人的。
有时简直是魔女更好懂一些。
“连续加班太累,魔力暴走了。”
“这样。”
人类想象超自然生命体时总是觉得对方是智慧远超自己的高等存在,又会在看待食物链上排在自己下面的生物时怀着或多或少的优越心态。其实无法理解对方逻辑而带来的迷惘感,于双方大概都是相似的。同样因为无法理解对方逻辑,观察到的也往往只是表象,最后只能得出诸如“猫死掉是因为箱子被打开了”这样的归因谬误。
“不过工作需要使用魔法吗?不然也太犯规了。”
“谁知道呢。以人类的观点来说可能叫做洞察力或者直觉,但这就是我的魔法哦。”
“这么直接地说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又不是那种告诉对方必杀技名字就会对自己不利的战争。”
“……”这个人其实是宅吧。
“何况中岛没跟别人说过吧,魔女的事。姑且暂时算是可以部分信任的对象。”
“……”这次是懒得吐槽对方的自我意识过剩。
被撞见施法失败现场因而脾气格外好的魔女,累到失去防备而显得格外坦诚的社畜。只有谜题才能解开谜题——像是突然被谁轻轻拍了一下头顶那样,中岛猜想自己共情了菊池风磨认识到魔女所谓事物的“理”时那种太阳穴旁边的小灯泡突然亮起来的感觉——难道这是菊池撒娇的方法吗?
与看待世界时太过清晰的视线相伴而生的居高临下,也正是因为居高临下的视野盲区,忽视了那些轻巧的、游刃有余的、跳交谊舞一样前前后后的试探步调。因此,下意识做出这样的举动时,魔女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常常看上去步调歪斜。
没有任何政府部门会通过在市中心建造长着脚的房子的申请,塞勒姆或是中世纪的阴影仍然写在魔女的血脉当中,以人类情绪滋养法力的分支相比会比其他同道更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也许那些像下棋时放水一样不协调的过失,只是魔女笨拙的告解而已?
“魔女somehow也是一种有痕迹可循的生物。”中岛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与菊池一对一相处时的游刃有余。
“痕迹?格雷特的面包屑那种?”菊池确实是累了,甚至没有嘲笑中岛的日语夹英文。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是敲门的是我哦。”菊池仰头喝掉了最后一点啤酒,“可以负起责任来,吃掉送上门来的猎物吗?”
于是就像握住了一块新的拼图,中岛凑近菊池,接着他们都尝到啤酒泡沫柔软微苦的味道。